葛岭诗影

杭州西湖葛岭智果寺旧址

魏晋南北朝以来，文运渡江，文化发达，陇右寂寞，少有文士能与江南比肩。但明代兰州探花黄谏，才气横溢，著作等身，人品高雅，得到江南士人的崇敬。

3月春雨杭州西湖，湖水澄碧，远山如眉，岸柳拂浪，杂花生树，黄鹂竞啭。我坐大巴沿湖游观，忽见绿树掩映的山麓上，闪过一处古建筑，题额只见“智果……”，大巴早已飞驰而过，忽然眼睛一亮，这不是苏东坡、黄谏所游之寺吗？

次日，查阅《杭州旅游地图》，步行葛岭，询问当地人，终于抵达，只见八字形明黄色山门墙，上覆黑瓦，正中开门，黑石额镌“智果禅寺”魏碑体大字，填红色，刚劲沉着。右侧墙钉牌，镌红字魏碑三行：“杭州市文物保护点/智果寺旧址/杭州市园林文物局”。入门，拾级而上，半山青石所砌平台上，尚存前殿、祖师殿及西厢房等古建筑，未曾修缮彩绘，沦为民居，香樟遮空匝地，山花寂寞开放。

智果寺虽然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但它是宋代高僧道潜驻锡之地。道潜（1042年-1106年），俗姓何，杭州浙江于潜人，幼不茹荤，诵《法华经》出家为僧，字参寥子。经过漫长的修禅读书，能文喜诗。并以杭州为中心，竹杖芒鞋，托钵行脚，经历身心磨炼，寻求禅悟体验。寻师访道，与士人诗词唱和，成为诗僧，赐号妙总大师，有《参寥子集》传世。

道潜与苏东坡兄弟、秦观、曾巩兄弟等士人交往亲密，其中与苏东坡性情相契，亦师亦友。道潜有《临平道上》诗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官杭州通判的苏东坡见此诗，大为赞赏，后来在杭州西湖寻访，一见如故，遂订交，交往二十多年，道潜时往东坡任所或贬谪之地探望，共游名山胜水，诗词唱和。

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年），苏东坡官杭州知州，为道潜在西湖建智果法堂，使其任住持。东坡常携友来访，道潜汲智果寺泉水，烹新茶芽招待，吟诗谈禅，或泛舟西湖，其乐融融。元祐六年，苏东坡卸任赴京，填《八声甘州·寄参寥子》云：“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上阕以钱塘江潮涨退，喻与参寥子的聚散分合，下阕写与参寥子览西湖美景，品茗唱和，谈禅说理的难忘岁月。

自杭州返京后，东坡为参寥子获赐紫衣和师号作一番努力，经宰相吕大防奏请，宋哲宗赐参寥子“妙总”大师。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东坡病卒于常州，参寥子含泪赋挽诗15首，回顾东坡一生事功，赞美其道德文章，表达痛悼之情与无限哀思。其中《再哭东坡》云：“一时英俊附门墉，兄弟从来号两龙。雄辩未饶端木赐，题品肯下郭林宗。精神炯炯风前鹤，操节稜稜雪后松。无复胜游参杖履，追云弄月更雍容。”“端木赐”为孔子得意弟子，善于雄辩，办事通达。“郭林宗”为东汉名士，博览群籍，擅长讲演，口若悬河，善于鉴识人物，品题人物。参寥子用来比喻东坡，用语高古，气象沉郁，感情深挚。

四百多年后的明英宗天顺元年（1457年），兰县（今兰州）探花黄谏，以尚宝司少卿身份出使交南（今越南北部地区），议定迎诏、坐次等仪及却赆等书凡十余首，悉按经史，风节凛然。北归时，赠送厚重礼物，黄谏却而不受，交南人更加佩服。

九月，自交南北归，途经广西龙川、太平，横州、贵县，解缙当年经行之地，搜集解缙遗文六十多篇、诗百余首，连同多年搜集之诗文，编成《解学士先生集》三十卷。十月，至南海，由巡按监察御史徐中贵、总戎及藩臬诸公等助资，刻印所辑《解学士先生集》。

因黄谏才华横溢，工诗能文善画，廉洁自守，为大起大落的解缙编印文集，深得官员士人的崇敬。十一月，黄谏过杭州，浙江布政使、杭州知府等官员陪同游西湖，访孤山遗迹，过智果寺，观参寥泉。黄谏对泉水有深入研究，遇有名泉，都要品尝，加以品论，排列名次，著有《京师泉品》。这次遇到参寥泉，当会啜饮品论。

寺僧持宋代高僧参寥子诗文，黄谏阅读后，挥笔作《参寥子诗集序》曰：“桑门之徒能取重于时者，往往发为文辞见焉，非藉名师大儒以奖引之，则终老无闻至亦多。谏使安南还过杭，与藩宪诸公游西湖，访孤山遗迹，过智果寺，观参寥泉。寺僧曰：‘此吾祖师妙总公所居，与宋苏文忠公相唱酬处也。’因出公所作遍观之，如云光舒卷于春江晓晴之馀，琴瑟相谐鸣于清庙将事之际。嗟夫！若斯人者，空门中岂易得哉？彼驰心高远，事虚无以恣空谈者，乌足及此？噫！若斯人者，诚岂易得哉？岂吾儒所可距哉？吾儒所距者，以其务诞害理也。公辞不害理，而且不诞，文忠与之亦宜。昔道林、道休、远法师、休上人尝与晋、宋以来士大夫游，由是名重后世。文忠公有安石之德，王逸少之高，习凿齿之才，谢灵运、鲍照之瞻，而往往于公是与。虽文辞有以起发，亦其人有可重也欤？因序首简归之。公名道潜，于潜人，别号参寥子，妙应大法师。乃哲庙所赐号云。赐进士及第、翰林院学士、奉议大夫、金城黄谏撰。”

《序》首先暗写苏东坡慧眼识参寥子，激赏其人品才情，奖掖提携不遗余力，终使“桑门之徒（佛教僧侣）能取重于时”。遍观参寥子诗作，感到其诗有如“云光舒卷于春江晓晴之馀，琴瑟相谐鸣于清庙将事之际”，清新自然，入出天籁，赞许他是难得的诗僧，这是因为他心怀高远，是我等儒家不可达到的。参寥子辞不违背常理，而且不追求虚妄，因此东坡（文忠）与参寥子交往也是合适的。然后例举东晋高僧道林、道休、慧远、休上人，与东晋、刘宋以来士大夫交游，因此这些高僧名重后世。东坡有谢安之德行，王右军之高妙，习凿齿之史才，谢灵运、鲍照之才情丰富，而常常赞许参寥子。虽文辞有所启发，也是那个人有可推重之处呢？

《序》洋洋洒洒三百多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以古喻今，成就东坡与参寥子惺惺相惜的一段诗坛佳话。最后赫然落款“赐进士及第、翰林院学士、奉议大夫、金城黄谏撰”，表明边塞兰县，也有学士，可与东南人文荟萃之区文士平等对话。

智果寺被绿树苍苔环绕，清泉汩汩流淌，面对浩渺西湖烟柳，鸥波莺唱，感受到宋明诗影无处不在，需要静静品赏。

□邓 明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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