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木棉

谁与春风露消息，珊瑚枝上唤流莺。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第一次读到舒婷此诗，与高耸入云的橡树比肩而立，分担寒潮、风雷、霹雳，共享雾霭、流岚、虹霓的木棉，倏地就入了心。

一个冬天以涅槃的姿势打坐，木棉宁可不留片叶，也绝不肯受风摇撼。寒风欲走还留，众多的花儿犹自懵懂，木棉铜板蚀刻一样的主干耸立，斜枝伸展，曲折遒劲，树梢隐隐起伏，在黑色的鞘壳里，点点殷红在积攒力量。尽管料峭风似冰霜剑，木棉始终岿然不动，保持着顶天立地的姿态，满枝满丫的芽苞于隐忍中默默壮大。

“花开更有涅槃志，借得东风便自焚。”只探得一点春意，密密蛰伏的花苞呼啦啦见风就开，携一树中国红的热忱，恣意地燃烧。昨夜还是千枝万枯的肃穆，今晨便是千树万树朱花开。燃烧，劈开冬的凛冽，毋须片叶扶持，在龟裂的枯枝上，勇敢地燃烧，每一个花骨朵，都噼噼啪啪地点燃自己，开出一首首荡气回肠的歌。这一腔孤愤，让伫立于原野静观的人，不禁有了风拨野草般的颤动。

春阳终于明朗，和风吹拂大地。“几树半天红似染，居人云是木绵花”，才几日工夫，这一瓣瓣妩媚，一簇簇嫣红，一团团热烈，腾地一下窜过所有的枯竭，把个远远的蓝天都烫红了。于是，一树树珊瑚枝迅速占据了原野、山冈、溪岸、田间……每一朵木棉花都红硕如血，大如饭碗，五片花瓣曲线强劲地包围着一束绵密的黄色花蕊，层次分明，质感厚实，迎着阳光自树顶端向下蔓延。那一簇簇攀着枝条燃烧的火焰山，势不可当，的确有大将军“怒发冲冠，凭栏处”的英勇之气，惹得那远远近近的枯枝败叶都在战栗。整个极寒冬日里的沉默，终被这漫山遍野的宣誓打破。

不再萧索，每一丝细细的花脉里，都流淌着木棉花呐喊的声气。迟疑观望的草木，开始被鼓动，暗暗地伸展根须，密密地爆出米粒般的叶芽或者花芽，一粒粒鸟鸣，也唱响在枝头。盛世繁华，就在木棉花的激情呐喊里，蓄势待发。

然而，彼时火势沸腾，霎时一片寂然──勇领天下春的木棉花，竟只有短短十来天的花期。那满地殷红中，饭碗大的花并不凋零一瓣，依旧完整如火炬，老稚皆可拾取回家，晒干了泡茶或煮粥，能通经果腹。“愿为飞絮衣天下，不道边风朔雪寒。”木棉花连种子都能化作制衣做鞋的棉絮，当真似侠肝义胆的英雄，以满腔的铁血柔情，护着身后的人间温暖。

陈恭尹作诗云：“复之如铃仰如爵，赤瓣熊熊星有角。浓须大面好英雄，壮气高冠何落落。”他赞叹满树的木棉花，像一位头著高冠、浓须大面的英雄好汉。为何将娇花喻英雄？我想起林觉民在生死难卜的起义前，写下的一阕千古绝唱：“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这是英雄沉重的叹息，饱含着“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的悲天悯人情怀，和毋须绿叶扶持、料峭春寒里勇领天下春、整朵整朵以绝美姿态铿锵落地的木棉花，有着相似的孤愤、英勇和坚贞。因此，花红如血的木棉，一身侠骨，满腔柔情，是英雄的象征，故名英雄花。

“岁岁年年五岭间，北人无路望朱颜。”这一直开放在南国的英雄花，虽然有人难以亲睹它红硕如血的花朵，但枝头每一朵木棉花熊熊燃烧时，那一首首如《满江红》般荡气回肠的歌，春风听得见，天下人都听得到。

□黄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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