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正好扬场

我之所以要说“扬场”——这个你听起来十分陌生的名字，是因为久居都市的你很可能没见过每天支撑我们生命的小麦曾经如何顽强地长在田地里，如何在微风徐来时迅疾地抽穗，如何在晴空蓝天下沉稳地灌浆，如何以柔弱的身子在空谷里坚贞地接受烈日的炙烤，如何把形容从鲜亮的翠绿加重到沉稳的墨绿、再悲壮地蜕变到灰绿、枯黄然后达观地成为金黄。在人们殷勤的目光中，它们以生命的坚韧用功地生长，一代一代地繁衍，最终组成了你和我。

的确，看似习以为常的馒头、面条、蛋糕等等在从厨房走到餐桌之前，它曾以麦苗的名义，执着地扎根在山川梁峁的黄土的地里，从秋到冬经过春夏，沐浴和风、承接积雪，感受日出月落云卷云舒，这其中有严寒有酷暑有和暖，有惬意有洗礼有考验。日夜更替，时光如歌。每一颗麦粒都是在大自然的安排下、在农人悉心的呵护中努力地成苗成秆成穗成形和饱满，然后，成为农人们心中的梦想。

“过了夏至满山黄”，这无疑是以小麦为主角的夏的田野的基调、剧情以及内涵和意蕴。彼时，风吹麦田翻滚着的阵阵金黄波浪，山川里空气不时弥漫着新麦的清香，胖胖的麦穗把单纯的喜悦写在农人脸上。

在“龙口里夺食呢！”爷爷总是这样说，朴实的乡音传递着亘古的真理。麦收时节是农人们货真价实的“劳动节”，说是跟老天爷的战争也不足为过。收、碾、扬、晒，怕的是下雨遭水，因此，总体上强调一个“快”字，比“龙”的口快。晴空万里和大雨侵来有时只在瞬间，好比战场上分秒里争进度、毫厘间论成败。

话虽这样说，在龙打盹的时候，那麦子总是要一镰一镰地割倒，一捆一捆的捆好，一车一车地码平，一趟一趟的拉回，在碾麦场上，需要有耐心的农人握着缰绳，让那些好脾气的黄牛，拉着碾子一圈一圈的转，把山一样起伏的麦杆儿碾成饼一样的平整，于是地面上就会留下积雪般厚的麦粒，里面夹杂着如雪覆盖的粗糙麦衣，匀称致密，难舍难分。

这时候，需要农人们在风的驱使下以一种高高地扬起和徐徐地下落来分离提纯，这就是扬场了。

——扬场是一个节点，在此之前，我们所说的小麦在田里作为生命不断地发育和蜕变，在之后，它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作为食物的起点庄严守望。

为此，扬场总是带着某种神圣感，视角度不同，它的意义来自分离、提纯，是挥洒蜕变，也是横空出世，更好比浴火重生和凤凰涅槃。这样的故事一般发生在电动风车传来之前的漫长岁月，在收割机只出现在露天电影里让人当稀奇的年代，是我们对老祖先们传下来的利用自然风能力学原理实现粮食分离的技术十分佩服时刻。

天时地利人和的苛刻条件，让一段光阴有晴有风而又井然有序祥和宁静，让一场劳作充满技巧和虔诚，是一种高潮之前的延宕，紧张之前的舒缓，兴奋之前的复杂和纠结。

在老天爷性情不定表情丰富的夏天，扬场需要的是不带雨的、方向一致吹力恒定的、不大不小的风，老天爷的那点小心思，似乎只有年老的人最懂，然后跟着干了几年的年轻人也就懂了，这也是一种口传身授、潜移默化和一种自然成长。

记忆中，为了赶天时，往往是早早的吃完饭，父亲就躺在场里等了。宁静的夏天，知了在歌唱，场边的枣树、核桃树扬扬洒洒， 是天然的测风仪，树头一摆，如冲锋的号令，这时就要立马起身扬掀。母亲拿着新竹子绑的扫帚，在扬掀的间隙及时地掠去未吹净的麦衣，一掀一扫帚，要的是配合默契。有时候风多，三两下扬完一堆麦子，于是充满胜利的喜悦；有时候扬了一两掀，风就俏皮地没了，只好作罢，等下一次风起。有时候风一天不来，就等第二天。有时候风是旋风，打转转的，这样的风扬不干净麦子，还会添乱。不管风如何吹，扬场的人知道，总会有合适的风如期而来，不用慌，也急不得，只需等。

农村的社火里讲农家的宝物有一样，就是好“场”，妙在“有风没风都能扬”，这是就地利而言了。诚如斯言，有的场四面有遮挡，小风进不去，大风就打旋，便是地形不佳、位置不好、风水不对。相反，有些场四周开阔，别人感觉不到的微风在它那里顺顺当当，犹如老天的恩宠、世外的桃源、别开的天下，自然占一地之利，事半功倍，看着都让人眼红。

人和，就是技术，是本事。有了风，要懂驾驭，比如出铲要平、扬起有度、收放有时、用力平稳，忌急忌躁。把握高度、速度、力度、弧度，全凭经验感觉，低了麦衣吹不净，高了疲力没效果；而且每次动作必须一致，老人们叫能挺住板，以便麦粒堆在一块儿，不会分散。

扬场固然不易，但会者不难。而对农活了如指掌的人们，便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我小时候曾多次看着爷爷或爸爸扬场，也曾忍不住偷偷去试，我体会他们用一双诗人的手去搅动的夏天，扬起木掀的刹那，蓝天白云下麦和衣在空中舒展的瞬间，以及随后分离时麦的沉稳、衣的轻浮，又像是上演着一场关于生命的狂欢。

□石小军